如今用户见到他，
就像群众见到领袖，
学生见到李阳，
发财梦者见到传销商。
杭州城最高档而低调的“江南会”会所，六月八日高朋满座。江南会原本是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马云的私人会所，后来他与另外七大商业巨头：陈天桥、丁磊、宋卫平、郭广昌和冯根生等人一起，作为创始会员，将“江南会”对外开放。会籍仅400名，每位都是叱咤商界的人物，他们在这里会客论剑。传说马云正构思一种在武侠小说中才有的“江南令”，当持有此令的企业家的公司出现问题，企业家可以使用令牌，让所有的成员聚集一堂，帮他渡过难关。
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马云式构想，或者说这是马云的思维方式——组建一个平台，利用这个平台创造价值。当天这场聚会，就是这种性质。那天主宾是国际金融大鳄乔治。索罗斯。索罗斯说这是一次对马云的私人造访，马云也说他与索罗斯是私人朋友，相识于8年前。“那是八年前冬天的达沃斯，当晚讨论的主题是企业公民和社会责任感，当时这个话题在国内还从没有人提起呢。第一个发言的是穷人银行家穆罕默德。尤努斯教授。最搞笑的就是索罗斯，他说企业家首要的责任感是挣钱，第二是缴税，再就是对员工好。大家都在唱高调，唯独他实实在在。”马云把索罗斯请到了江南会，安排浙商会员们和金融大鳄交流。
索罗斯宣称自己对投资中国比投资其他国家更感兴趣，尤其是私人股权。但当媒体问他对阿里巴巴是否有投资兴趣时，他却说：不会。当然，他的理由令马云心满意足：“这个公司正在做美妙的事业，建立一个大的基地。我非常崇拜阿里巴巴，我对马云的公益精神印象非常深。这是个令人非常兴奋的营业模式，投资增长不断提供服务，而不是利用它的垄断地位来发财，所以我不愿意来投资啊。”
索罗斯对马云的认识，和马云这两年对自己的定位很相近。三年前，我为写作《淘宝网：倒立者赢！》一书关于淘宝网战胜eBay易趣的故事采访马云，当时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好斗的状态中。那时强大的对手刚刚拿下，阿里巴巴上市还只是在计划阶段，对雅虎中国的改造引发狼烟滚滚，让马云举棋不定，时不时陷入和对手的口水战。那个夏天，马云时常呆在北京温特莱中心的办公室里。那间办公室的柜子里，陈设着许多摆出各种武功招式的小泥人。马云抽着烟，在办公室里要么走来走去，要么就坐在椅子扶手上，沙发背上，神情变化很快地说着话。
后来，阿里巴巴上市了。再后来，马云在媒体上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。有次我对他说，我们需要你这样的采访对象。他眯着眼睛，带着一点促狭的笑说：“你们记者写文章都是标题党。”这次对话发生在2009年2月。我发现他与三年前有些不一样。那天他穿着黑色的中式对襟外套，手里拿着一把折扇，我们谈话时，他还是很没有坐相地窝在沙发里，偶尔直起身子冲茶。他冲功夫茶的手法很娴熟，茶具很精致。
那天他答应让我看到最真实的阿里巴巴，至于他究竟在想什么，想把他的电子商务生态链（马云一再纠正我，是“生态链”而非“帝国”）打造成什么样，他希望我自己观察。而在参加过阿里巴巴销售团队的内部年会，参加过阿里巴巴在广州举行的第一届网货大会后，我的结论，和索罗斯的说法接近：阿里巴巴在建一个很大的基地，为他人提供价值，而不是利用垄断来挣钱。尽管一开始我也怀疑这一点，因为从过往经验看，中国的企业和企业家，总是不吝于用宏大的词汇来描绘价值观和愿景，然后让一切都停留在文字上。所以我也很怀疑，马云除了天生的口才和号召力之外，能在多大程度上与那些企业家不同？
……
杭州黄龙体育馆里，阿里巴巴销售团队震耳欲聋的锣鼓和口号声没有能够说服我，但是在广州，我的怀疑被冲淡了。在广州交易会流花馆的千人会场里，马云在台上出现并宣布开幕时，台下上千人几乎同时举起了手里的相机、手机和DV，镜头无一例外都对准马云，尽管在巨大的会场里，大部分人的镜头根本无法摄下马云的身影，而只有前面那个人的后脑勺。
马云走进展馆，他想买点东西，但是激动的人们把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，根本就挪不动脚步。他停留在哪一个摊位，哪个摊位就会被挤爆。而外面更有许多听说“马云在那边”而兴奋地匆匆赶过来的人们。“场面很壮观。”我后来对马云说。他也很兴奋，“你看虽然一个个往前挤，伸手过来，但没有一个人想伤害别人，他们的眼光是感谢的。从这方面，我觉得阿里巴巴客户的忠诚度很高，他们对阿里巴巴的感情很真挚。”之后，我们谈论了一下中国其他互联网公司似乎还没有这样的先例，把上万用户因为某个原因聚集在一起。马云说，“我们觉得这帮人对社会真有贡献，同时我们也挣到了钱。所以我们有自己的价值，这种价值以后会越来越好，越来越大。”
听完我讲我一个朋友金融危机失去工作几个月，靠淘宝网店养老婆孩子的事情后，马云得意地笑着说：“今天早上我在流花展馆的门口遇到祖孙三代，自费来参加我们的交易会。爷爷退休了，爸爸下岗了，可是因为有淘宝网，他们的生活过得还很不错。我以前说过我们要创造一百万的就业机会，你看，我们做到了。”
淘宝网做到的可能不仅仅是创造就业机会。马云对以下这个故事充满感慨；在刚刚结束的淘宝网创业先锋大赛里，一个卖家信用只有三钻的店铺，获得了几乎所有评委的投票，并且登上了中央电视台《财富故事会》。这个卖家叫王小帮（他长得有点像被疯狂PS的小胖），是吕梁市临县木瓜坪乡张家沟村的普通农民 只有初中文化水平，曾经在北京打工，一度以开拉煤车为生。打工期间王小帮学会了上网，知道了电子商务带来的便利。2007年11月，王小帮回家在网上注册了一个淘宝网店铺，2008年开始正式经营这家名为“山里旺农家店”的网店。他说他看到了城里人对纯天然无污染的五谷杂粮的需求，也看到了农村因为销售手段的落后而导致土特产销售不出去的困境，而他想到了用电子商务来解决这个问题。现在，王小帮通过收购村民的农产品在淘宝网上出售，每个月的收入能够达到3000块。村民们不仅成了王小帮的供货商，有一些还帮他做分货打包的工作。马云无比兴奋地强调，淘宝网不仅仅是王小帮的生活来源，更改变了张家沟村的经济模式和生活方式。
马云的反应很有趣，他一方面高调地说要创造属于互联网的商业文明，另一方面又低调地说看到用户们这样追捧他，他很惭愧，“真正的价值是客户们自己实现的。所以这种感觉，就好像大家一起写了本书，最后的作者署名，却只有我一个人一样。”他在网货大会的主题演讲中，对台下阿里巴巴和淘宝网的用户们讲了同样的话，他说，“在座的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人在一起，是你们在改变世界和未来。”话音落下，四周响起雷鸣般的掌声。
……
广东省委书记汪洋一向对马云赞誉有加。喜欢直言不讳的马云说，广东的企业懂得制造却不懂得销售，过去几十年里，这些生产能力极强的企业只要把货物装进集装箱，从码头上运走，就算是完成任务了。但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，当外贸订单大幅减少的情况下，从出口转内销，在马云看来似乎是这些外贸型企业不得不选择的一条道路。可是这条道路怎么走，是一个必须解决又不容易解决的问题。
马云觉得，电子商务至少可以帮上忙。据说，第一届网商交易会，就因为广东省政府的领导和马云的一拍即合而产生，并且落户在广州。采用的形式也是最具有广东特色的“交易会”。又据说，这次交易会筹集到一半时，马云突然想到，交易会也是一个把阿里巴巴B2B2C全平台在线下打通的一个好机会：来参展的是制造业企业，那么来进货带来交易的，不是应该有很多淘宝网的卖家吗？于是，淘宝网也被拉进这一次交易会。在阿里巴巴内部人的口中，这次大会也被称为阿宝大会，再到后来，被简称为“宝会”。而对外部来说，这次交易会应该是首届网货交易会，然而更广为人知的名称，最后还是变成了网商交易会。
网货是马云最新发明的一个词，他认为这个自网商之后发明的新词，代表着电子商务的另一个层面。阿里巴巴的CEO卫哲对这个词做了说明，他说网货的英文是他翻译的，就是net-products，而这个词的关键在于“net”。“net”在英文中有两个意思，一是网络，二是净，净利润的净，所以网货除了是在网络上销售的货品外，更是一种革掉了渠道的命后具有非暴利价格特质的货品。
马云现身说法，跟我讲了一个故事。“上个月我在香港，一位朋友送了我几支雪茄烟，我刚好走过香港一家雪茄盒的商店，我挑了一个最便宜的也是1.3万元，心疼了很久。回到家我就觉得不行，我在淘宝网上查一下，同样的盒子在淘宝网上卖720元，一模一样的，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情？很多品牌的电视机以及制造厂家跟我说，我们卖一台电视机，从设计到制造好和销售，卖回来只赚10元，几千元的电视机只赚10元，如果一台电视机只赚10元，怎么可以希望制造业创新和投入研发，这些钱被谁赚走了？”这一刻，马云显得相当民族主义。
于是马云得出结论，“这是对消费者不公平，对制造业也不公平，如何将整个渠道打通，我觉得电子商务必须对行业给予巨大的冲击。”马云认为，网货的概念来自它的渠道。而渠道的优越性让网货把暴利还给消费者，还给制造业；网货的本质就是货真价实，这是我们的革命，消费生产模式的革命，它是财富的重新划分，网货的核心就是反对暴利，“网货将和中国制造一样，未来10年都将是世界的主流”。
……
尽管网货这个词一直到现在才刚刚被马云们创造出来，可是在马云的眼中，这个词已经度过了它的1.0时代。他说，网货1.0时代就是把线下传统渠道的货放到网上来卖，而现在，网货的未来在于要迈入2.0时代——那就是根据消费者的需要定制，制造企业针对订单进行柔性生产。这就是马云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强调的“新的商业文明”。
他曾经详细地对我解释：以沃尔玛为代表的工业时代的商业文明，以大规模的标准化制造为标志，可是随着互联网的到来，这种商业文明势必要被抛弃和颠覆，新的商业文明，是要以消费者的意志为标准进行定制化的生产。
也正是因为这种思想的产生，阿里巴巴开始修正自己以往的说法。长期以来，我们都在说阿里巴巴的生态链，是B2B2C，也就是从阿里巴巴的B2B的平台到淘宝网的C2C平台，再加上新加入的淘宝网商城的B2C平台，中间用支付宝和阿里软件打通的一条完整顺畅的生态链。而现在，阿里巴巴说，这是错的，正确的应该是整个倒过来，以消费者作为开端，形成一个CBBS的生态链，最后一个S是服务的意思。
“以销定制的定制化生产将会成为整个制造业的颠覆性问题。在互联网或者说电子商务出现以前，我们做不到，不是技术做不到，而是根本拿不到消费者的数据。而现在，当销售可以在网络平台上完成之后，庞大的数据库中的数据拿出来，提供给制造商，让他们根据消费者的喜好进行生产，这场革命会很大很大。最后一个S就是在整个 产业链里面提供大量的服务，比如配送、货运甚至为网货拍照片当模特这样的新型行业。”马云这样介绍说。
马云提醒我注意这个现象：整个夏天，淘宝网现在还在逆市进行大规模招聘，而且招的不仅仅是技术人员和网站业务人员，而是社会学家、经济学家、人类学家甚至心理学家。他说这个招聘计划是长期的，他希望能够收罗这些人才，来研究新兴的这帮孩子、80后90后的孩子的行为是什么？比方卖家分析他们的行为，他们什么时候起来，什么时候开店？他们怎么和客户打招呼，怎么促成一笔生意的成交？研究淘宝网买家的行为、卖家的行为、制造业的行为，把这些行为分析以后，制造出能够让他们更加合适的产品。
“社会学家和法学专家要参加到阿里巴巴集团来，配合我们制定未来的电子商务规则，经济学家要根据目前的现实，设计出更好的规则，从而让未来的电子商务方式更有效率。今后出现的世界是所有人都从未见过的，我们要比别人更快找到规律。”
电子商务是一个广阔的世界，深埋的地底有着无比富饶的金矿，现在这片土地上有土著、清教徒，将来还会有更多的淘金客和赌徒，而眼前这个瘦小的男人，只是一个大农场主，圈了一块很大的地，地里的产出还很少，可是他说，我将来要制定游戏规则。
马云说，这就是在网货时代之后的网规时代，规矩并不一定是成文的法律，“我们根据不断的摸索，摸索出来一套吻合社会道德、新商业文明的体系。它不仅是中国未来的标准，而且是世界的一套标准。”
……
马云在网商交易会的演讲台上说，“请月交易额过百万的卖家举手。”坐在我前面那个一直用手机录影的男人骄傲地举起了左手，同时左顾右盼。结果整个会场里举起的手，有十几只，这个数字让一直觉得淘宝网是“小商品市场”的我很意外。马云在台上很轻松地笑，他说：“几年前我们刚刚成立，eBay易趣还很大，我去上海见易趣的几个超大卖家。我问他们每个月交易额有多少，对方很骄傲地说5000.”他表示在他眼中，月营业额超过50万元才是真正的开始，对方直称他是外行，怎么会达到50万元？而现在，马云对台下骄傲地举手的月营业额过百万的大卖家说，“五年后如果一天的营业额低于100万元就不要说自己是大卖家。”
而同时，马云说他对淘宝网总裁陆兆禧的命令仍然是不赚钱，“如果赚钱，我就扣他的工资，看他还敢不敢赚。”马云笑眯眯地说。淘宝网已经很“无奈被动”地赚钱了，马云这么说，只是表明他一贯以来的态度——先不想赚钱的事，先想能为客户提供什么价值。就像他一直说的，不赚钱的公司是不道德的，但是急于赚钱的公司往往走不了多远。
马云说，这两年他感觉自己变了很多，这可能与他开始拜杨氏太极的传人为师练太极拳有关。可以感觉到，太极现在成为他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，在谈话的过程中，他常常用太极的哲学来做比喻，在比划招式的时候——这是马云的一个特点，他在谈话的时候常常做手势，讲到他最喜爱的武侠和招式，手底下就不知不觉地做出动作，以前他是出拳，而现在他每一次出手，都是以柔克刚的云手。他说做人和做公司，都不能把结果当成目标，去刻意地追求。现在他更希望自己能够做太极圆圈中间的那一根线，“有黑有白，这头也有，那头也有。”
马云告诉我，他不知道公司未来会是什么样子，他说最好是一个大家都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怪物，但他也说：“做人要看清楚自己的未来，这样才能感恩现在的一切。看到自己只有一二十年时间可以工作，那我就在这里寻找乐趣。我就不喜欢钱，我就不喜欢名，我一个人就喜欢做这个事情，做到了，这辈子就干干净净。很多人家庭开心了，我觉得挺好。说实在的，这个事情不是我的能力，本来钱是他们的，思想是他们的，努力干活的是他们。我只不过告诉他们，这就是正确的路，而我就是这样体验快乐的。”
[沈威风为知名财经作家，作品有《淘宝网：倒立者赢！》、《有钱好好花》等]
